孙犁与孙造根 孙犁在故乡轶事之五
(一) 1952年的初冬，冀中平原，似乎还停留在秋月朗朗的时光里。 这天傍晚，稍带凉意的微风伴着皎皎明月，把河北省安平县孙辽城村孙造根院里照的通明，院中垛满刚刚收获的玉米粮堆散发出耀眼的金黄，体态高盈，一身灰色中山装的孙犁走进了屋门，笑着说道：“我是振海啊！来看看你们。” “啊，是振海叔，您什么时候回来的？”前些天患感冒已钻被窝的造根父，急忙用棉被围身坐了起来。 “不用动弹，躺着就行，咱说会儿话，这是你儿子吧？”孙犁上前按“倒”造根父，使其又钻进了被子。 “是的，他叫孙造根，就这么一个男孩，起个名字让他在咱这家里扎根......，来，造根，快叫爷爷.....”造根父趴着被窝头对孙犁说。刚上小学二年级的孙造根，揉着眼，陌生而又腼腆地从炕沿边走过来，向孙犁叫声爷爷后，眼珠不停地转，心想，怎么这位爷爷这么年轻，平时叫爷爷的可都是胡须长长，腰弯步履的老头啊......。 孙犁说：“我知道，解放前你在子文镇田大瞎子家做了六年活，对他家庭各方面情况知道很多，听说只是你们扛活的就分大班、二班，那时的田家好气派呀......！” 这一下打开了造根父的话匣子，他告诉孙犁说：“要说田家，那在咱安平这西南片，算是顶头的大财主了，他家长年雇着二十多口人干活，大牲畜，好马车用不清，他家门楼修得就更气派了， ‘田府’两个大字，一看就带横样。一进门，两条大黄狗嗷嗷叫，真叫你心里扑腾…….” “咣当”一声，“黄狗嗷嗷叫”的叙述，吓得正在石板上写字的孙造根一激愣，石板掉在地上，摔了个粉碎...... “不要紧，造根，爷爷我给五毛钱，可以买两块石板，明天叫爹给你买”......孙犁说。 “别管他，咱接着说。那时候，田大瞎子真不是个好东西，长年剥削咱穷人不说，日本人进到咱这里，他还阻挠破坏咱们的抗战，当时，我和你的姨兄弟芒种搭班，他按铡刀，我入草，对田大瞎子不配合咱们的队伍打小日本，打心里愤恨，咱村庆山、庆海兄弟后来参了军，真好！我当年要是不恋家，也就参加了咱的队伍.......”不知不觉间夜色浓了下来，窗棂上自东向西走过的“老母”(方言，指弯月)告诉孙犁，已在孙家停留了两个多钟点，他说：“真不好意思，你本来病了，还一口气跟我聊了这么长时间，谢谢你了，明天我就回天津了，有什么需求就写信，你知道，我这个人别的做不好，唯独对乡亲们那没得说，你们休息吧......” 造根父对妻子说：“你替我送送咱孙犁叔，人家可是咱家来过的大文化人啊......” 送走孙犁，孙造根趴在父亲脑袋头起说：“爹，刚走的孙犁爷爷真给咱家放下了五毛钱。什么叫大文化人，是教书先生吗.....？” “傻小子，孙犁可不是一般的教书先生，他是全国很有名望的大作家，听说中学课本里就有他写的文章，你要好好学习，长大了，从咱这门里，也出个作家......” 几年以后，上了中学的孙造根才明白，那晚的夜话是孙犁为创作做的采访。因为随后不久，记录安平抗日战争岁月的长篇小说《风云初记》，就在天津日报每周一期，做了连载，而后又结集出版发行，并被译成外文版，为国内外广大读者描绘了一幅中国冀中平原波澜壮阔的抗战画卷。文中的子午镇，即为现在的子文镇，田、高、吴、蒋等四姓五家都有生活原型，正面人物芒种，变吉哥，反面角色田大瞎子、田跃武等，自己的父亲都一一见过。 (二) 1964年金秋，孙辽城村迎来了战胜1963年特大洪水后的丰收年，乡亲们不满足于农业收成的增加，还利用成片结林的杆柳资源因地制宜，办起了柳编厂。一天上午，与村里青年们工作在地窨子从事木艺编织的孙造根，忽然听到滴滴的汽车鸣笛，好奇心驱使他三步两跨来到地上，见到从一辆北京绿色吉普旁走过来一年轻司机，司机说到：“请问去孙犁家怎么走?” “你是哪里的，怎么问孙犁的住处？”造根问。 “我是天津日报的司机，送孙犁同志回老家，可他头进村就下车，让我从后边跟着，这不一会儿时间，找不到孙老师了......” “啊，准是孙犁爷爷顺着村堤走着进村了，他愿意见到乡亲就拉拉家常，我告诉你，开车向北走，走顶了就是......” 这天晚上，23岁的造根约上几个小青年，来到孙犁侄子的住处，见到孙犁没等开口，就听孙犁说：“如果没猜错，你是前几年见过的孙造根吧，好家伙，长成小伙子了，你父亲结实吧，他可是个好庄稼把式啊。我问问你家是什么成份？” “孙犁爷爷，你记性真好，我爹还好，就是有点唠病，不要紧，我们家是贫农成份。”孙造根说。 “啊，你们家应定为雇农，你有什么爱好？”孙犁问。 “爱看书”孙造根回答。 “都看过什么书，感觉谁的好？”孙犁又问。 “看过您的《风云初记》，赵树理的《三里湾》，曲波的《林海雪原》，梁斌的《红旗谱》，最喜欢的是您的《风云初记》，写的咱这里的事，书中的人物也都熟悉，再就是赵树理的《三里湾》，写的是成立合作社，感觉很真实......”孙造根一口气说了出来。 “咱们都是一个村的，咱们这里的抗日战争故事都听说过吗？比如王东沧、张根生这些人物都知道吗？”孙犁兴奋地问道。 “打小就听说过铁打的河槽村，智夺角丘岗楼，焦土抗战的南胡林，可是想问问爷爷，你书里有的人物和事件，好像和实际不一样呢？”孙造根掏出想了许久的心里话。 孙犁说：“这就是艺术的真实，你看过的许多的电影，小说中的人物，都很难说是完全真实的记录和翻版，大都是在真实基础上的艺术创造。为什么叫小说，小说是一种艺术创造，它允许作者在不违背大真实情况下，调整组合人物性格与事件。鲁迅先生咱们都知道，他说过，小说中的人物，往往是广东的身子，青海的脑袋，这样才能创造出一个个源于生活，高于生活的艺术典型。你说的赵树理笔下的人物，也不是生活的复制，而是经过作家加工了的典型人物。你能读过这么多书，还能深刻的想人物的虚与实，说明你有一定的文学天赋，也可以试着写点小说、散文，你们知道吗，前些年，北京、保定一带，有不少比你们现在不大的作者，写的都非常好，刘绍棠、从维熙都有了很高的文学成就。今晚我很高兴，家乡能有这么多青年喜好文学真使我没想到，我送你们每人一本书，有我写的《白洋淀记事》，还有《河北文学》......” 这天晚上，回到家的孙造根，一夜没睡好觉，他在梦里拿起笔杆子，郑重其事地开始了文字跋涉。 (三) 1970年一开春，快乐便盛满了孙遥城村的家家户户。有消息说，因为绿化搞得好，县里、地区、省都要在这里开现场会，推广“绿化祖国，实现大地园林化”的经验，已任民兵连长职务的孙造根更是兴奋，因为组织上已把发言稿的写作与“会上亮相”的重担压在了自己肩上。适逢这时，工作在天津日报的孙犁又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乡，虽然他是在文革中刚刚获得“解放”。乡亲们发现，每天晨星既没，早起的孙犁便背起筐头，手持铁锨，围绕村庄拾粪捡杂，吃了早饭，他又在村里闲地余场收搂柴草，俨然一副乡野老农的形貌。这天上午，造根在村北林地碰到孙犁，立即兴致盎然地说：“爷爷，您回来的正好，上级要我代表咱红林村介绍绿化经验，我费了好大劲，写成了发言稿，题目是《白沙滩上干革命，树茂粮丰展新容》，求您老给把把关吧？” “啊！你是孙造根，父亲身体怎么样，你说代表什么村发言?”孙犁问。 造根回答：“我爹去世了，您有所不知，咱们村现在叫‘红林村’。” 孙犁笑了，他说：“叫了几辈子的孙遥城，怎么改成了红林？” 造根心想，出外的人不知家里事，眼下改名已成时尚。他告诉孙犁：“不瞒您说，不光咱们村改名，曹遥城现在叫革新，西遥城叫建林，全公社许多村都在改.......” 孙犁沉下脸说：“我看还是叫孙遥城好，要叫红林，起码使居住全国各地的乡亲们不知道自己的根在哪了，你的稿子我可以看看，也当是学习学习吧。” “孙犁爷爷，见您一次不容易，您在天津的家里有好多书吧？”造根问。 “我这个人就喜欢看书、买书，不多的稿费收入主要用项就是通过南京、上海、苏州、北京等地出版社邮购书，还想当个藏书家，可惜，文化大革命开始后，全被造反派抢了去。”孙犁叹了口气，意犹未尽又说：“一个人对家乡的感情是毕生的，不管他人在哪里，谁都忘不了自己的故土，唐朝大诗人李白不就留下了‘谁人不起故园情’的诗句吗。眼下你在村里参加劳动，这是用体力为家乡做贡献，我在天津写作，发表文章时，都注明我是咱安平人，这也是用脑力为家乡添把劲。你看，那边走过来的是咱村的小混儿吧？啊，小混儿！”孙犁快步走近小混儿，握住了他的手。 “芸老爷，怎么背起柴禾筐来了？”尽管同龄，但小混儿按辈分称呼着孙犁，小混儿又说“你从小念书，干这个是外行，我给你背吧。” “不用，你在忙什么啊？” “看着这些树，每天转两趟挣点工分。” “找了个老伴吗？” “没有，咱不要那个，一个人过惯了，这样多自由，自己吃饱了，就算一家子不饿了。” “盖新房吗？” “也没有，还是住的那间小屋，没有儿子，给谁盖房呀！您歇着，我得去转转了。” 看着小混儿走远，孙犁语重心长地对造根说“像小混儿这样的算是弱势群体，你知道吗，他是过户到咱村姥爷家的，到现在人们也不知道他的大号，一个人过日子不容易，咱们能帮的就帮一把呀.......” “嗯，我记着您的话。”造根说。这时，吐暖的阳光照在大地上，挺杨的树林泛着浓绿，孙犁对造根说：“走，咱回村里，我帮你看看发言稿.......。”（王彦博）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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