孙犁与刘小乱 孙犁在故乡轶事之二
1936年的一个春日,23岁的孙犁从北平象鼻子中坑小学事务员的岗位,辞职回故乡河北安平县孙遥城(现为孙辽城),从县城用马车接站的堂叔孙增志一个劲儿的埋怨,“上了这么多年的学,怎么着也得在外边混个事呀,这可倒好,一个“摸儿”(家乡语,一下子的意思)又“扎”回到了庄稼地里,到也不怕,你家有不少地,有我和芒种赶车跑脚拉买卖,有你的饭吃……” 进得村口,孙犁手提书箱,跳下马车,看到了在自己胡同口欢迎的乡亲们。这个说:“振海(孙犁在家乡叫振海)回来了,你看这小伙子,身子骨长得真高,穿的这身行头一看就是个文化人……”那个说:“回来多长时间?是不是歇假期来了?咱村里人算是见到你个大秀才了……” 欢迎的人群中,有一个十多岁的孩童,长得机灵乖秀,一双大眼睛忽闪忽闪地透着向往,趁大家与孙犁说话的当口儿,他从孙犁手里接下书箱,对孙犁说:“论乡亲辈份儿,俺得叫你叔叔呢,我替你扛着书箱回家……” “啊,你这小老乡真有眼力,叫什么名字?”孙犁问。 “俺叫刘小乱。” “什么?叫小乱?!啊,就有劳你这个小书童了……”孙犁一边说一边拱手向乡亲们致谢,一手抚摸着小乱的头顶向家走去。 到了孙犁新宅,父亲孙墨池、母亲张翠珠上下打量着儿子,嘘寒问暖,并递给接他回来的孙犁叔父一碗热水,同时接过了小乱手中的书箱。小乱看见进门时外屋的锅台上冒着热气,想必是父母为孙犁准备午饭,在孙家亲人的寒暄中,他悄悄去院里抱了些柴禾,帮孙母拉风箱烧起火来。孙母见状,对孙犁说:“这个孩子真有眼力,他可崇拜你了,说你是村里出的大文星,他还爱看书……” 孙犁把小乱拉到里屋问道:“上什么学呢?今年多大了?” “小学毕业,没再上,俺和你一个属相,都是牛,比你小一轮(十二岁),俺爹早就跟俺说起过你,村里人都夸你有出息,有学问,俺顶喜欢你了。”小乱说。 “为什么叫小乱?这个“乱”字可不怎么好。”孙犁说。 “俺爹说,叫个孬名好成人,他还说叫什么‘蛋儿’呀、‘娃儿’呀、 ‘狗儿’呀,好养活……”小乱回答。 “哦,你爹文化不高,咱们可有句古语,叫名不正则言不顺,言不顺则事不成,。今儿个咱不说这个了,你帮我提了书箱,送我进家,中午别走了就在我家吃饭,也算是我谢谢你这个小老乡。”孙犁按下一直站着说话的小乱。 “不了,今儿个俺见着你就很高兴,叔叔,你多年出外,乍一回来这家里的活计你是生手,有什么要干的就叫我,别看我岁数小,家里活什么都能干……”说完,小乱跑出了孙犁家门。 过了几天,正在屋里读书的孙犁,被一声声亲切的“振海叔”的叫声,引到院里的牲口棚,只见小乱将一筐青青的莞子草,放在了铡刀前,他说:“叔叔,你能不能按一会儿铡刀,我会入草,咱给你家的骡马加点料,农谚说的好,嫩草铡三刀,无料也上膘,嘻嘻……”露着几分诙谐的刘小乱说。 “来,咱说干就干,我看书累了,也正想换换脑子,休息一下呢。”过了一会儿孙犁问小乱:“你帮我家砍草,爹娘不说你?” “不说,俺爹还说,你在家的时间不会太长,让俺向你多学点文化知识。” “那我再问你,小学毕业为什么不接着考高小,以后上中学呢?” “俺家没条件呗,爹娘都是庄稼把子,听说供一个学生要花好多好多钱。” “你觉得你的名字怎么样?”孙犁又一次谈到小乱的名字。 “不好,俺上小学时,同学们都用‘小乱子、小乱子,拾柴砍草混日子儿,吃剩饭、穿破衣儿,一辈子指定没出息儿;’村里一些长辈们也说,你爹怎么就给你起了这么个名号;俺姥爷还找上门让俺爹给改个名,并说这个乱字一听就叫人腻歪……可不管谁劝,俺爹都是一句话:“谁说也不改……” “想不想改个名字,咱把你‘小乱’换成音同字不同的两个字,保险你爹没意见。”孙犁笑着说。 “哪两个字?”小乱问。 “叫刘晓练。‘晓’字和‘小’字同音,‘练’字在咱们这个地方念‘luàn’,正好和你名字的‘乱’字同音,这样,人们喊你名字时,虽然还叫刘小乱,但你要用笔写名字时,比如以后要填个表、开个会,甚至在公众场合留名时,就称呼‘刘晓练’。另外‘晓练’这两个字含义也好,‘晓’字有知道和早晨两种解释;‘练’字可作操练、练习解释,今后你无论做什么工作,都要知道,成功必须从一早一晚不停止地操作、拼搏开始。走,背上你的筐,咱一块儿到你家把我给你选的这个名字说给你父母,我想他们会同意的。诶,告诉你刘晓练,你改名后用的这两个字,可不是我一时心血来潮产生的,我是从见到你的那天就开始考虑了,哈哈……” 到了刘家,孙犁把“小乱”改“晓练”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,没想到原本倔强的小乱父亲满脸堆笑地说:“这样好,改得好,”还对孙犁提出要求说:“振海兄弟,你是大秀才,就请把小乱改后的名字写个字据,让俺们全家人都记住这个事……” 孙犁高兴地说:“好,我带着纸和笔呢,你们看着我开始写:从兹日起,刘小乱改名为刘晓练,今后用名均以刘晓练为准。 中华民国二十五年三月六日” 而今,这张长不过20厘米,宽不足10厘米的“小纸条”,还被刘小乱保存在自家老辈子传下来的衣柜门内侧,迄今虽已近八十年,字迹仍端庄清秀,使人仿如恍见孙犁当年题写之身姿。 (二) 1945年冬,经领导批准,孙犁从地处冀西的张家口乘火车至宣化,再经涿州、清苑,在火车与“11路汽车”(步行)的交替中,历时十四天,于一天傍晚回到故乡。进门时,正赶上父亲关闭外院的柴门,多年的不见,老父一边抹泪一边拉着孙犁的手走进堂屋,告知儿媳:“你丈夫回来了。”孙犁妻子惊喜地抱着儿子说:“快叫,这就是你爹。”想到孩子从1941年生下来,还没见过自己,孙犁心里一阵酸楚。 消息传到了街坊四邻。第二天上午,已长大担任村里青年抗日救国会主任的刘小乱第一个赶来看他。 “孙犁叔,自打你给我改了名,我有了进步,八年抗战中,我加入了咱中国共产党,还当上了青年抗日救国会主任,前几年配合县大队,做了好多打击鬼子、汉奸的工作……”小乱“汇报”说。 “好个刘晓练,你‘练’得真有出息了,告诉你我在前两年也入了党,咱们可是同志了。但你知道,眼下日本人虽被赶出了国门,可国民党反动派又要抢夺咱的抗战胜利果实,我在延安时见到过周恩来副主席,他说,党中央早有准备,毛主席要咱们针锋相对,寸土必争。现在,上级已决定很快就先在冀中一带进行阶级成份划定和土地改革,也就是依据现在各家各户的生产生活条件,分别划分出地主、富农、上中农、中农、下中农、贫农、雇农等不同成份,然后把地主、富农多年霸占的土地分给穷苦农民,这样就会巩固咱们党在农村的政权基础,他国民党想愚弄百姓,统治农村也办不到……”孙犁对刘小乱说。 “那太好了,咱穷人千百年来就盼着有自己的地呀,可按什么标准为每户定成份呢?”小乱问道。 孙犁说:“我从延安带来了一本书,是毛主席写的,叫《中国社会各阶级的分析》,这是个大原则,相信还会有实施细则,我给你留下,你先好好学习,就像是做个预习,等上级开展这项活动时,你可算是先知先觉了。不过我得告诉你,眼下咱村里的党组织处于保密状态,你要把握住发言的时机呀……” 过了几天,孙犁从故乡经安平县城到了蠡县体验生活,在时有时无的回家过程中,注意着村里的形势发展,后来又被派到博野、饶阳县开辟土地改革试点。1946年4月,知时节的春雨淅淅沥沥降临孙辽城,村里百姓们在喜滋滋地企盼收成中,拉开了阶级成份的划定序幕,先是成立“贫民协会”,尔后依之推选出了“贫民团”(贫苦农民代表组织)。作为成员之一,刘小乱围绕“定成份”工作,跑前跑后,但他发现,有的代表出于对某户的久有仇恨,粗鲁武断地把不够条件的农户往“地主”、“富农”的高档推,有的成员则对关系好的“富家”千方百计将“上中农”、 “中农”向“低处”拉。刘小乱找到负责人,鲜明阐述了“成份评定应该不偏不向”,“一碗水端平”的己见,没想到被斥责为“庄稼蛋子不知道天高地厚”、“仨鼻子眼儿,多出一口气儿”……不甘示弱的刘小乱,徒步几十里找到了在饶阳张岗小住,主持“土改”工作的孙犁,对村里情况做了汇报。他说,“孙老宽,你知道吧?” “知道啊,他不是靠给大子文村田大瞎子家扛长工,养家过日子吗,家里什么也没有。”孙犁回答。 “是啊,你看他家应该定什么成份?”小乱又问。 “我觉得他家应该是雇农,雇农是指完全靠出卖劳动力生活的家庭,他家评的什么?”孙犁说。 “我也觉得是雇农,可村里一榜、二榜都登的是贫农,这不合适!”小乱表明自己的观点后又说:“叔叔,你们家应该定什么成份?” “我的父亲从早经商,努劲巴力,挣下了点家业,有几十亩地,收秋种麦也雇几个人,但全都是一家人或亲戚,有我叔、姨兄弟等,我想应该订个富农……”孙犁平静地回答。 “我听说上级政策还有一条,凡是有在外参加革命的,政治上可以照顾,你到咱的队伍里,也有十多年了,就不能照顾一下!?”小乱说。 “我家定什么成份没关系,你不要为我说话,免得乡亲们有意见。”孙犁劝小乱说。 回到孙辽城,小乱再次找到领导,郑重地说:“我想了很久,村里成份划定可不能感情用事,该什么就是什么,因为划定成份后,下一步就是地主、富农让出土地,贫农、中农分到土地,土地是咱穷人的命根子,如果高的定低了,低的定高了,那就乱套了。” 有人问,你怎么知道哪家定什么成份?小乱回答;“孙犁早就给了我一本书,是咱们毛主席写的,我已不知道看过多少遍了。”到这年末,经刘小乱进“谏”,有十多户原本定位或高、或低的阶级成份得到了调整,孙辽城也成为安平全县土改工作群众满意、上级认可的先进村…… (三) “滔天的洪水没把咱咋的,小火车给咱送来了粮和米,乡亲们,咱们要感谢共产党,感谢毛主席……”这是1963年十月的一天,在孙辽城村北平淤填沟现场,刘小乱在用自编的顺口溜给乡亲们鼓劲。8月突降的特大洪水,把孙辽城冲淤出一座座“土山”和一条条沟壕。在县乡村领导的组织下,不足千人的村庄老少齐动,拉开了轰轰烈烈的抗洪抢险、重建家园的战场,家乡水患的消息牵动着远在天津的孙犁的心。他坐火车、乘马车,几经辗转往家乡赶,还没进村就看到了乡亲们热火朝天的劳动场面,并看到了小乱正忙碌着挥锨平地。“晓练,好家伙,这场面真感人!”孙犁与小乱打招呼。 “孙犁叔,我就知道您会来的。您还没进村吧。”小乱说。 “晓练,来,把铁锨给我,让我为家乡挖两下子。”孙犁放下行囊,就伸手去夺小乱手中的铁锨。闻讯过来的乡、村干部都凑过来说,你来的正好,这才一个多月,被大水冲的大土岗儿和胧沟全快修平了。 孙犁说,“今年这个水势,要是在旧社会,那指定是妻离子散,家破人亡,好多户不讨饭,就得卖儿卖女……” 小乱接过话茬说:“还是社会主义好,孙犁叔,你还不知道,村里塌了房的户,也都盖起了新舍,这些天,真是东家西家比着干,大水过后村更新……” “晓练,你领我多转转,我这次来专门带了照相机,本来我不会摄影,也不好这个活儿,为了留住和记下村里的乡亲们大灾之后的新面貌,头来咱这里,我还认认真真学了学,这调焦距,按快门,过卷儿,还真不好掌握,我先在这给乡亲们拍几张,你该怎么干怎么干……”孙犁说。 刹那间,年愈五十的孙犁,在小乱帮助下,在辽阔宽广的“平地”现场,用镜头纪录了乡亲们生龙活虎的劳作场面,临近中午,孙犁又在村里拍摄了从废墟上突起的一座座新民居,临了,孙犁忽然想到,转了半天,照了近百张,晓练光当“导游”和“解说”了,便拉着他在村干部孙长有门前说:“别动,给你照一张,看看我曾为之改过名字的你这个村侄的精神劲儿。”小乱临入镜还不无幽默地说:“照这玩艺儿不吸血吧,怎么听人说照后留下的底版上都是红色的……”。(王彦博) |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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